虎鲸老大

不允洗拆我的艾笠!不允洗!

【尤赫】深海光隙

*伪姐妹,现代,he

 

01

 

希斯特里亚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
 

她爱慕着自己的姐姐。

 

02

 

希斯特里亚会在每日临睡前,花费十分钟来编造日记。

 

她的日记本就放在桌下左侧的第一个抽屉,没有上锁,也不写真话,记录的全是她早已打好腹稿的花言巧语,比如感恩父亲对她的悉心照拂、赞美所读名著的精妙绝伦、因为紧凑的学习任务而倍感充实云云,总之要让前来窥探的人,一眼瞧出她的幸福美满,再得出“真是个懂事的孩子”之类的结论。

 

之所以喜欢编造谎言,是因为有着不自觉讨好他人的需求。必须被喜爱,被需要,她才能勉强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。为此哪怕活的幸苦一些,也是值得的。

 

至于内心掩藏的真实想法则压根无关紧要。

 

只要不打开封印欲念的潘多拉魔盒,就能当做它们从未存在过。

 

正如日记中所展现的那样,希斯特里亚是个懂事的孩子,感恩好学,完美无缺。

 

03

 

2016年6月16日 星期四 小雨

 

今天大姐姐也没有来,我记得上回临走前她问我:“据说人死后灵魂是不会消散的,而是重新投胎为人,亦或是飞禽走兽,花草树木。赫里斯塔下辈子,又想成为什么呢?”

 

如果还有机会的话,我会告诉她。

 

我不想有下辈子,不想再做人,也不想成为飞禽走兽、花草树木。

 

我只想尽快过完这一生,然后灰飞烟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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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岁以前,赫里斯塔还未改名为希斯特里利亚。

 

她和母亲住在普通的出租屋中,生活不算贫穷,可是她很孤独。

 

小学的课堂上,老师曾声情并茂的讲述过,母亲怀胎十月有多么不易,抚养一个孩子又是如何艰辛,所以母爱伟大到值得用千言万语去歌颂。


这一度成了困扰赫里斯塔整个童年的谜题。

 

因为在她的记忆中,母亲只是一个身着华服,从不正眼瞧她的美艳女人。很难想象,生活在同一屋檐下,且血脉相连的母女之间,唯一的交集竟然会是放在餐桌果盘里的钞票。

 

母亲隔三岔五给她维持生计的金钱,杜绝她饿死的可能性,除此以外,没有更多温情可言。

 

赫里斯塔不能说她坏,毕竟她从未打骂过自己。但这般全然的漠视,常令她生出一种寄人篱下的拘谨与不安,母亲是好心收留她的陌生人,陌生人不会平白无故的对彼此生出爱意,所以她的母亲也并不爱她。

 

她就像深海中的底栖生物,在缺乏光照温度的环境中,苟延残喘的活下来,最终长成了一个人格不健全,内向且怯懦的胆小鬼。

 

而她的软弱又化作了同学们的眼中钉,他们在操场上拿石头扔她,嬉笑时大声喊她野种,还会装作好奇的样子,来刻意掀她伤疤:“听说你父亲不要你了?听说你母亲也不管你了?所以你真的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啊?”

 

这些恶意同样成为了灌溉她的养分,赫里斯塔不知该去何处寻求安慰,也不知该如何宣泄。她只能逼迫自己去原谅,去习惯。

 

唯一能与美好挂钩的回忆,是关于一个总在放学后陪她回家的大姐姐。可惜大姐姐突然的出现,又突然的消失,赫里斯塔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
 

幸好她也不会折磨自己,去执着寻求对方不告而别的原因。

 

很多事不需要理由,也没有理由。

 

正如她不明不白的降生,正如她不明不白的活。

 

直到15岁那年,她成为了希斯特里亚。

 

04

 

在生命中缺席了十五年的父亲莫名其妙找上门来,说要接女儿回家。

 

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,是电视荧幕上的常客,不光赫里斯塔眼熟他,路上随便抓个行人也能叫出他的名字。所以他不得不神神秘秘的登场,帽子墨镜加口罩,十足的怪人扮相,赫里斯塔第一眼也没认出他是赫赫有名的罗德.雷伊斯。

 

雷伊斯家族已经传承百年之久,是目前仅存的古老王室之一,罗德.雷伊斯是家族现任领主。

 

传闻他有五个子女,家庭幸福美满。然而五年前发生了场骇人听闻的恐怖袭击,年迈的罗德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至亲。

 

赫里斯塔看到新闻时,还曾为他的不幸倍感唏嘘。怎料命运如此离奇,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看客,竟然会是他所剩的唯一血脉。

 

母亲在房间同罗德交涉良久,等她走出来,就在赫里斯塔的背上轻轻一推:“走吧。”

 

她的语气和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轻松自在,一点也不像离别。赫里斯塔瞬间从白吃白喝的陌生人,变成了件无关紧要的物品,被她轻而易举的送了出去。

 

赫里斯塔怔怔的望着她,无意识的喊道:“妈妈。”

 

母亲从来都是沉默的,她没期待能得到回应,。

 

不管是小时候头破血流的回到家中,还是半夜发起高烧,迷迷糊糊去找妈妈,眼前人永远一言不发,仅有一次开口,还是在她鼓足勇气去拥抱母亲,却被狠狠推开后。

 

“如果我有勇气杀掉这家伙就好了!”

 

赫里斯塔至今记得女人狰狞扭曲的面孔,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,仿佛已经支撑不住,游走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。

 

可她又在支撑什么呢?明明残忍的人一直是她。

 

母亲居高临下的睨了赫里斯塔一眼,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不要再叫我妈妈。”

 

----------------

 

希斯特里亚和父亲离开了。

 

正值炎炎盛夏,高温蒸腾着地面,枝头叶面亮的惊人,空气似乎都在热浪中幻境般扭曲起来。希斯特里亚将沉闷的空气吸入肺中,吐出来的瞬间,感觉自己在浴火重生,又像被烈焰焚烧殆尽。

 

保镖为她拉开车门,车内的冷气便凉凉的覆上脸颊。希斯特里亚在暗了一度的光线中,看见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黑发少女,对方双腿相叠,是个随意到近乎懒散的动作,希斯特里亚却觉得她很优雅。

 

也很美。

 

包括她脸颊两侧繁星般的雀斑,似笑非笑的神情,和高傲冷漠的眼神。

 

都无一例外的,动人心弦。

 

04

 

上一辈的爱恨情仇是出狗血大戏,简单来说,就是希斯特里亚的母亲转正失败,带着作为上位筹码而生下的女儿狼狈退场。要不是五年前的飞来横祸,让雷斯家族险些后继无人,她们母女也只会永远被遗忘在幕后。

 

由于希斯特里亚的母亲离开太久,陆陆续续搬了好几次家,走的实在太远,找她无异于大海捞针。罗德为了以防万一,在五年前秘密收养了尤弥尔,如果找不回希斯特里亚,她将成为雷斯家族的接班人。

 

说是这样说罢了,其实罗德一直将尤弥尔往家臣的方向培养,而非家主。毕竟王室最看重血统,不到迫不得已的情况下,哪能容许区区旁支继承家业。

 

以防万一,说的只是万分之一。

 

希斯特里亚很快转到了尤弥尔所在的学校,那儿的学生都是清一色的贵族子弟,为了不使家族蒙羞,自幼便恨不得十八般技艺样样精通,尤弥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。

 

想来也理所应当,雷斯家族子嗣稀薄,旁支所剩无几,尤弥尔这一脉与宗支几十年都毫无往来,若非实在出类拔萃,天资过人,加上父母离世,无牵无挂。罗德又何必舍弃其它更亲厚的孩子,偏偏要去收养她。

 

希斯特里亚没受过贵族式的精心栽培,礼仪乐器都要重头学起。好在她成绩优异,为人和善,以及身份的加成,新同学们很快接纳了她,她周遭突然变得热闹非凡。

 

尤弥尔是与她个性截然不同的姐姐,比起呼朋唤友,更喜欢独来独往。

 

多年后希斯特利亚仍记得她波澜不惊的面孔和傲慢疏离的目光。

 

那时尤弥尔很少理会她,但也并非像母亲那样讨厌她,疏离不过是习惯使然。希斯特利亚不敢主动上前示好,就只能畏畏缩缩的站在一旁,偷偷看着她。

 

尤弥尔吃饭是慢条斯理的,什么都只吃一点,分不出喜恶,即便察觉到对面希斯特利亚的视线,她也懒得抬头探究,光是盯着桌面绣工精美的花纹神游。

 

喜欢阴天,要有风,无雨。稀薄的云朵凝成黑雾,尤弥尔便会罕见的踏出房门,坐在花园的吊椅上乘凉。

 

她的小提琴练习安排在傍晚时分,悠悠琴声也被染上了瑰丽的色彩,一层层将她缠绕,远处太阳西沉,像一帧光影清绝的老电影。

 

希斯特里亚本以为她讨厌自己,是她的到来让尤弥尔失去了继承家族的权利。然而尤弥尔看上去又不像是在乎这些的人,她什么都不在乎,罗德讲她性子孤僻。

 

孤僻的原因是目中无人,不屑同谁来往,偶尔拿出口伤人当乐趣,享受对方气的跳脚,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,倒更偏向于本性恶劣。

 

所以在尤弥尔第一次同她搭话的时候,希斯特里亚慌张到掌心沁出冷汗,黏糊糊的贴着书本硬厚的封面。尤弥尔视线向下一瞥,停留在翻开那页的花束插图上,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:“你看花艺做什么?父亲要是知道了,肯定要不高兴的。”

 

希斯特里亚连忙合上书,磕磕绊绊的解释:“对……对不起。我母亲喜欢插花,我想着以后如果回去了,能……”

 

尤弥尔噗嗤笑了起来:“你回哪里去?你不正是被母亲抛弃了,才来到这里的吗?”

 

希斯特里亚憎恶她的说辞,倒突然变得不怎么怕她了:“是父亲更加需要我,我才来到这里。如果我的母亲想要抛弃我,她没有必要把我养到十五岁!”

 

“她当然有必要啊。”尤弥尔无不嘲讽的说道:“弃养是违法的,况且父亲知道你的存在,万一哪天心血来潮想起你,而她又交不出人,麻烦就大了呢。”

 

幼时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揭露了谜底,子弹般穿过胸膛。

 

希斯特里亚没感受到疼,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
 

经验告诉她,即便什么都不做,一切也会像从未发生过那样翻篇,她只需要等待伤口愈合,结成丑陋的疤,再若无其事的忘记它。

 

可尤弥尔没给她缩回龟壳的机会,她抬手将她圈入怀里,陌生的气息比悲伤还叫希斯特里亚手足无措,她抬起头,呆愣愣的问她:“你做什么?”

 

“安慰你啊。”尤弥尔摸了摸她的脑后:“你不喜欢吗?”

 

我喜欢的,姐姐。

 

05

 

希斯特里亚朋友众多,但她一般只和尤弥尔形影不离。

 

她们一起吃中饭,一起上体育课,回家的路上,在宽敞的车厢中分享生活琐事,尤弥尔还会教她弹琴做题,亲自榨果汁给她喝,乘父亲不在家,领她去坐吊椅。

 

花园的水滴吊椅一直是尤弥尔的专座,体积不大,她一个人坐上去还算宽敞,加上希斯特里亚就稍显拥挤,非得你挨我我挨你的依偎成一团。

 

尤弥尔不喜欢和人肢体接触,希斯特里亚是特例。平日她走路都爱挽着尤弥尔的手臂,动不动往她怀里一钻,也没见尤弥尔反感。

 

也可能反感了,却没有表现出来。因为父亲吩咐过:“冷脸就不必摆给家人看了吧,多和妹妹亲近些。”

 

希斯特里亚是个虚伪的人,连日记都要作假,为了迎合他人的喜好,不知疲倦的扮演乖乖女,可同时她又是个头脑清醒的人,她当然知道,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尤弥尔冷不丁转变了态度,只能是父亲下达的命令。

 

虽然雷斯家族上上下下都尊称她两一声小姐,但真正的小姐早就死在了五年前,她们不过是两只占据鹊巢的斑鸠,在家主面前没有任性的资本,只能惟命是从。

 

希斯特里亚不会承认,其实她乐在其中。

 

人都会对求而不得的东西产生执念,希斯特里亚的执念便是爱。这玩意似乎人人都有,唯独缺了她的那一份,哪怕回到了父亲身边,也依然如此。

 

罗德不爱她是件毋庸置疑的事情,否则怎么会忍心抛弃她,怎么会在她出生后的十年里都不闻不问。

 

接她回来也是为了雷斯家族,比起女儿,她更像某种趁手的工具,珍贵是因为无可替代。

 

一定要往感情方面掰扯几句的话,那充其量是存在些许愧疚吧。

 

可尤弥尔不一样,只要父亲想看到姐妹情深的画面,她就不得不爱希斯特里亚。

 

这份爱功利的可悲,理解为虚情假意也不过分,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?总强过一无所有。

 

06

 

希斯特里亚回雷斯家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都疲惫到将好好睡上一觉当成人生的唯一追求。她白日里在学校,从早到晚面对书本,等夜晚十点左右回到家中,还要应付罗德给她安排的礼仪家教老师,周末同样没有休息的空闲,绘画乐器舞蹈文学,总之行程满满当当,如果可以的话,罗德恨不得在她皮囊上撕出一道口子,把他的期望一股脑全部塞进去。

 

希斯特里亚忙到头晕脑胀,睡也睡不踏实。

 

她的睡眠一贯很浅,时常徘徊在混沌与清醒间,伴随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,恍恍惚惚的熬到天亮。

 

有时她会梦到母亲,梦到她咬牙切齿的说道:“如果我有勇气杀掉这家伙就好了!”,希斯特里亚想抬头看她,鼻腔却涌上一股温热,血滴滴答答掉在地板上,擦也擦不掉。

 

有时会梦到尤弥尔,梦到自己笑盈盈扑入她怀中时,居然听见了她心底响起的声音:“要不是不想被父亲赶出家门,谁要和这个野种亲近啊,恶心死了。”

 

更多时候,她梦见自己身处黑漆漆的深海,冰冷的海水夺走了体温,水压挤压着她的五脏六腑,缺氧使她意识模糊,却统统无法杀死她。

 

她在昏暗中无止尽下沉。

 

惊醒后天还远远没有要亮的意思,铺天盖地的黑漫过口鼻,希斯特里亚难以再安然入睡,于是她翻身下床,决定去找尤弥尔。

 

尤弥尔早早睡下了,希斯特里亚扰她清梦,她也没和她计较,对她似乎有用不完的好脾气。

 

希斯特里亚紧接着向她倾诉,絮絮叨叨一大堆后,她无比依恋的握住了尤弥尔的手:“如果不是为了你和父亲,我想我可能真的会死掉吧。”

 

尤弥尔没像平常那样轻言细语的安慰她,反而露出了相当费解的神情:“为什么你活下去的动力不是母亲就是父亲,再不然是我?你不能为自己而活吗?”

 

为自己而活,这五个字砸到希斯特里亚的心头,令她浑身的神经紧绷起来。

 

似乎光想想,都是对父亲的一种背叛。

 

她不懂尤弥尔怎么能说的这样理所应当。

 

原来甘愿被父亲的养育之恩买断余生,一辈子囚于雷斯家族的华美牢笼,并不是她们二人共同默认的未来。尤弥尔明显想要离开,可是她走了,自己又该怎么办?

 

希斯特里亚不愿关上深夜只对她敞开的门,不愿摘下“妹妹”的头衔,也不愿失去头衔下裹挟的包容与疼爱。

 

她不能没有尤弥尔。

 

赶在对方挑明意图前,希斯特里亚忙说:“只是为自己的话,我就想和你一起生活。我们不要分开啊。”

 

尤弥尔像是听见了什么晦涩难懂的字眼,她眼中分明有一闪而过的迷茫,迷茫过后又将其当作小孩天真幼稚的胡话,她老气横秋的打量着希斯特里亚。

 

半晌,尤弥尔伸出胳膊搭上她的肩膀,顺势将她搂进怀里,亲亲密密的哄道:“好啊,希斯特里亚毕业后就请和我结婚吧。”

 

是句显而易见的玩笑,连新颖都算不上。在学校里也会有女生对她说“希斯特里亚你真好,我们去结婚吧。”,但相同的话从尤弥尔嘴里说出来,感觉却是既然不同的,暧昧的很诡异。

 

可能因为她是她名义上的姐姐。

 

两人紧贴的肌肤比别处更热,体温融汇成一团,又渗入身体里,分不出你和我。希斯特里亚被一团带着温热的香气笼罩,当她企图顺藤摸瓜寻找香气的来源,视线最终落到了尤弥尔的颈肩。

 

灯光下她蜜色的皮肤像是上了层光滑的釉,吊带细长,遮不住锁骨过于清晰的轮廓,显得精致又锋利,下颚线亦是如此,很容易叫人联想到精雕细琢四个字。

 

希斯特里亚发现不管是近看还是远观,尤弥尔都漂亮的毫无道理可言。一如她初次见她,倨傲冷淡的少女出现在夏日的幻境中,寒光熠熠,遥不可及。

 

宛如前来指引她渡过苦海的神明。

 

07

 

班上同学快要生日,希斯特利亚准备放学后上街挑选礼物。她自然不会蠢笨到以为路边摊上廉价的玩意,能够讨到富贵人家孩子的喜欢,只是她在金笼子里不食人间烟火太久,有些怀念曾经走在街头的日子。

 

也不知道尤弥尔在通话中,是如何向父亲交代的,真的换来了放学后一个小时闲逛的时间。希斯特利亚兴奋的一把扑进她怀中:“我最爱你了!”

 

尤弥尔宠溺的捏了捏她脸颊,笑道:“我也最爱希斯特利亚了!”

 

尤弥尔从不追溯往昔,每当希斯特里亚特意问起,得到的都只会是她信手拈来的敷衍:“被父亲收养之前啊,就和你一样过普通人的生活,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
 

听起来神神秘秘,像是藏了些不为人知的故事。但尤弥尔又的确没多少故事,她敷衍纯粹是因为她懒得回忆。

 

不愿回忆。

 

身处人头攒动的繁华街道,尤弥尔显得心不在焉,任由希斯特里亚拉着她,穿梭在一间又一间陌生的商店。

 

太陌生了,仿佛今生是第一次踏入这种地方。

 

尤弥尔太久不曾踏入普通人的世界,久到找不回丁点熟悉的味道,她知道久违的天地自由广阔、生机勃勃,所以希斯特里亚才能如飞鸟归林、游鱼入水般自在快活。只是这些对尤弥尔没有意义。

 

她很快便要离开。

 

路过某家精品店,希斯特里亚被一大盒排列整齐的戒指吸引了视线。软垫上五颜六色的玻璃看起来异常璀璨,她取下一枚戴上无名指,放到灯光下端详,手背白玉似的,溪流般的青色血管若隐若现。

 

尤弥尔夸赞她:“真好看。”

 

话音刚落,希斯特里亚牵起她的手,又从软垫上取下一枚:“尤弥尔戴肯定也好看!”

 

冰凉的指环从指尖穿过,顺畅无阻的抵达尾端,大小合适的好比量身定做。希斯特里亚低着头,垂落在鬓角的金发拢住脸颊,尤弥尔看不清她的表情,直到她想起了什么,抬起红扑扑的一张脸:“呀!这样好像结婚啊,不是婚礼上都会交换戒指之类的吗?”

 

尤弥尔的手指很长,纤细匀称,在开始学乐器前就总被人问起,是否常弹钢琴。此刻“婚戒”正在她无名指上闪闪发亮,宛若糖果包装纸。

 

她心中似乎也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,像突如其来蹿起的火苗,影影绰绰亮了一瞬,又迅速湮灭了。

 

尤弥尔取下戒指放回原处,又不正经的打趣道:“是啊是啊,干脆买完戒指后,我们就去结婚吧。”

 

------------

 

希斯特里亚将管家挑选的礼物送给同学,特意向她强调:“这是我和尤弥尔一起挑选的,希望你能喜欢。”

 

对方果然有一瞬间的惊愕,接着很快镇定下来,从容微笑道:“谢谢。”


是无可挑剔的优雅姿态。

 

希斯特里亚看过太多相同的笑容,在父亲脸上,在同学脸上,在镜中的自己脸上,不禁心生厌烦,但旁人是无法窥见分毫的,她神色如常的进入正题:“我知道你和尤弥尔指曾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回忆……”

 

希斯特里亚清楚尤弥尔不算好人,可也够不上坏。

 

除了肆言无忌外,倒没其它妨碍别人的恶习。然而刚升本部高中没多久,尤弥尔一反常态的挑了事,班上有个暗恋高三学长的姑娘,想乘学长毕业离校前表明心意,所以托好友帮忙送情书,却被尤弥尔半路拦截。

 

她抢走情书扔进垃圾桶,并扬言学长是有未婚妻的,只是双方家族尚未公布联姻消息,奉劝姑娘少自讨没趣。

 

直到学长大一找了个女朋友,众人才知道尤弥尔口中的联姻,根本就是无稽之谈。姑娘自然气不过,想找尤弥尔要个说法,非但没要到,反而惹一肚子火。

 

尤弥尔理直气壮:“哪怕没有联姻,学长也看不上你。我劝你别自讨没趣,可是为你好啊。”

 

想也知道,梁子结大发了。

 

不少人揣测过,或许尤弥尔也暗恋着那位毕业的学长,是出于“我得不到别人也不要得到”的扭曲心态,才从中作梗。

 

只有希斯特里亚明白并非如此,她不知道尤弥尔这么做的真实目的,但肯定不是出于爱慕,更不是爱慕中衍生的嫉妒。

 

眼前手捧礼物盒的同学便是当初为姑娘送情书的好友,也是离开学校后,依然要在同一个圈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熟人,希斯特里亚找她谈谈,是为了缓和她们和尤弥尔之间的冲突,省的日后相见尴尬。

 

同学收起笑容,再次露出了惊诧的神情:“难道尤弥尔没有告诉你吗?”

 

“告诉什么?”

 

“情书不是她抢走的。”

 

08

 

希斯特利亚会在被噩梦惊醒后的午夜时分去找尤弥尔,一开始是因为恐惧,

后来她已经不会害怕,却仍然喜欢去找她。噩梦成了一个顺理成章接近她的由头,希斯特利亚猜尤弥尔也看得出来,但是她不拆穿,自己也就装作浑然不知。

 

希斯特利亚跟尤弥尔依靠在一起时,感觉她们是全世界最亲密的人,没有血缘关系,没有真情实感,可她真的这样觉得。

 

觉得她们密不可分,碰触彼此的刹那,就会像雨水融入江河,也成为对方身体中的一部分。

 

她一度自以为是,有种足够了解尤弥尔的错觉,但错觉终究当不得真。所以冰山一角在海面沉沉浮浮时,她就会为暴露出的更多本体而困惑,她困惑尤弥尔远不如表面上的顺从,困惑她想要逃离雷斯家族的渴望,困惑她毫无理由的恶毒,和不显山不露水的善良。

 

尤弥尔能对她很好,却不能对她坦率。

 

她说谎称自己丢掉情书,是为了不让同班的傻姑娘知道,她心心念念的学长是个连尊重都尚未懂得的蠢货,人生有数也数不尽的挫折苦难,何必让年少心动这么一点仅存的美好,也变得面目全非。

 

“可这关你什么事呢?”

 

“会看上蠢货的也是蠢货。”尤弥尔语气轻蔑:“我可怜她罢了。”

 

所以默不作声的管了闲事,不是好心,是高高在上的施舍,是怜悯。

 

希斯特里亚不相信。

 

她看着她,仿佛看到了她冷漠刻薄外壳上微不可觉的裂缝,它像蛛网的纹路,包裹着一个与她素未谋面的尤弥尔。

 

心头猛然升腾起一阵雀跃,希斯特里亚小心翼翼的试探她:“你对我好,真的只是为了讨好父亲嘛?”

 

——对我好,不能是因为可怜我、同情我、心疼我吗?

 

——不能是因为怜悯中参杂了偏爱吗?

 

——不能只是为了我吗?

 

夜是悄无声息的静谧。

 

尤弥尔睁开了眼睛,却没有看向希斯特利亚,也没有立即回答她。床头灯光淌入她的眼眸,在眼睫下微弱的明明暗暗。

 

“我不想成为孤儿,就必须讨好父亲。”希斯特里亚听见她说:“我是为了我自己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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升入高中部后,希斯特里亚的异性缘好到堪称反常。

 

她懒得去分辨爱慕者们是中意她的相貌、性格还是家世,反正那些纷至沓来的情书最终都会被尤弥尔扔进垃圾桶。

 

尤弥尔曾问过她:“希斯特里亚会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?”

 

希斯特里亚的回答是:不知道。

 

其实这个问题没有意义,回答更加没有。

 

因为她们日后的婚姻必定要与家族利益挂钩,本就不该在青春期产生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,反正不管怎么想,也皆是善始不善终,徒增烦恼罢了。

 

尤弥尔是在帮父亲监督她,然而嘴上偏要说的冠冕堂皇:“我才不放心把我的希斯特利亚,交给一帮不敢当面表白的家伙。”

 

我的希斯特利亚。

 

家人间如此称呼也很寻常,像“我的乖女儿”之类,尤弥尔想表达的是“我的好妹妹”。诡异的感觉却再次卷土重来,希斯特里亚无法控制的开始胡思乱想。

 

可能因为尤弥尔是她名义上的姐姐。

 

但她又从未把她当成过姐姐。

 

09

 

发现自己喜欢女人好像不存在任何契机,希斯特里亚在进入躁动的青春期之前,就知道她无法对异性产生情愫,可一开始她也没往les的方向琢磨,只当是爱无能,所以男人女人都不可。

 

意识到自己喜欢尤弥尔,喜欢到超出寻常姐妹情,同样不需要契机。

 

希斯特里亚见她第一眼就知道了,只是不愿细想。

 

自回家族以来,父亲的每次露面都必定伴随着郁郁寡欢,希斯特里亚的努力懂事能使他体会到零星安慰,她偶然的失误却会给他带来无边无际的痛苦。

 

痛苦的原因主要在于命运所施加的不幸,不够完美的女儿只是根短小的导火索,不经意间就能迅速引爆他日夜沉淀的负面情绪。

 

为此,希斯特利亚必须活的小心翼翼,她弹琴都不敢弹错一个音符,走路都不敢踏空,唯恐踉踉跄跄失了礼仪,又哪里敢对一段不伦之恋抱有希冀?如果有一日父亲知晓了,说句天崩地裂都不为过。

 

……但自己为什么非要在乎他的感受呢?

 

一闪而过的念头。

 

希斯特里亚心脏骤停,整个人都静下来,冷下来,像是有另一个人格瞬间取代了她,她理所应当的想,反正他们也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啊。

 

片刻过后,心脏猛烈跳动,希斯特里亚从蛊惑中回过神来,仿佛被心魔魇住的人恍恍惚惚走到悬崖边,清醒的刹那发现自己已经一脚迈入虚空,只余后怕。

 

算了。

 

她不止一次安慰自己,即使没有父亲,她的心意也注定得不到回应。倒不如安于现状,就成为尤弥尔的妹妹,还能以家人身份做斩不断的羁绊,要与她终身捆绑。

 

当晚希斯特里亚又做噩梦了,她梦到深海中的自己,身旁多了道光,它并非是从海面一路照射下来的,也不该存在于深海,长长的一条亮色,像是从光芒四溢的太阳边缘裁下的一截。

 

希斯特里亚想触摸它,可它流水似的,会从指缝溜走,一边下坠,一边卯足了劲上浮。

 

是想离开深海,是想离开她。

 

希斯特里亚无可奈何

 

10

 

罗德临时需要出趟远门,希斯特里亚是从管家口中得知的消息,自然也没能如寻常父女般道别。

 

她是没有多大感觉的,失落谈不上,欣喜不至于。短暂离开喂养她的饲主,本身就不是件大不了的事情。

 

和往常一样十点上礼仪课,希斯特里亚头脑昏昏沉沉,不知道是不是着了凉,然而老师冷冰冰的眼神叫她没法说出“身体不舒服”之类的话。

 

只能忍。

 

熬到下课,立马进浴室洗澡,才勉强好了起来。希斯特里亚拿上枕头,径直走向尤弥尔房间,房门没关严,遗漏出一段亮色,希斯特里亚想到了她的梦境。

 

于是她推开门,迈入了近在咫尺的那道光。

 

尤弥尔正坐在书桌前,桌上放了一排品种不一的红酒,希斯特里亚还以为自己看错了,定睛凝神,她连忙锁上了房门:“你在做什么?父亲知道了会生气的!”

 

家中朝夕相处的仆人管家们都是一双双无处不在的眼睛,随时准备挑出她们的错处来,再原封不动的传达给身在远方的父亲。

 

尤弥尔当然也知道,可是她不在乎:“那就生气好了。”

 

希斯特里亚不知道她哪来的胆子,事实上尤弥尔的反常早有端倪,比起早些年的隐忍顺从,现在的她越发反叛,上个月还因为顶撞父亲被关了禁闭。今晚又搜罗来一打红酒,看样子是打算一醉方休,连明日的早课都不管不顾了。

 

尤弥尔的确有此意,她没拿高脚杯,开了红酒直接对瓶吹,喝的像二锅头。希斯特里亚想劝阻,但也知晓她肯定不会听,索性不浪费口舌,就坐在床上静静陪着她。

 

可能是酒精刺激到了哪根神经,今夜尤弥尔尤其话多,她问希斯特里亚满不满意现在的生活?没等希斯特里亚回答,她自己反而先答上。

 

“我不满意。”尤弥尔说:“我早晚要离开这里。”

 

希斯特里亚看出来了,却还是第一次听她亲口说出来。她总算有机会问她:“为什么?”

 

“因为尤弥尔.雷斯是父亲的傀儡,我只有离开这里,才能变回尤弥尔。”

 

希斯特里亚几乎要脱口而出:那我呢?

 

你变回尤弥尔,浮出海面,那被独自留在几万英尺下的我又该怎么办?

 

可她终究没有问出口,拯救她不是尤弥尔的义务,连父亲都无法左右她的人生,一个同为傀儡的妹妹又算的了什么呢?

 

尤弥尔很难得的提起了过去。

 

希斯特里亚下落不明的前五年里,尤弥尔也正重复着她现如今的生活,睁开眼睛就是忙不完的学习任务,那时父亲刚遭受完命运的重创,性子喜怒无常,他曾撕碎过尤弥尔的乐谱,因为她吃饭发出声音,而打到她耳膜穿孔,嘴唇一张一合间,吐出的恶毒语句更是数不胜数。

 

与其说是恨铁不成钢,倒不如说是纯粹的宣泄悲苦。

 

尤弥尔最初很怕他,怕留在他身边,更怕被赶出家门。外面陌生的世界里充满未知的恐惧,好像她走进去,就会被吞噬的尸骨无存。

 

很久以后她才想明白,离开父亲或许会变得不幸,但留在雷斯家族,她肯定会一直痛苦下去。

 

小时候走路是错,喝水是错,开心是错,悲伤也错,皱眉会被劈头盖脸骂上一通,开怀大笑则会结结实实挨上一耳光,父亲声嘶力竭的朝她吼:“老师没有教你怎么笑吗?你怎么就是学不会?!你怎么就是学不会?!”

 

所以她渐渐变成了如今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,既然做什么都是错的,那她就什么都不做好了。她想她并不感激养育她的父亲,她恨他。

 

尤弥尔可以如他所愿,一辈子为雷斯家族效力,但她不想做谁的傀儡,只想做自己。

 

想成为利己主义者,不用考虑别人的得失与悲喜,全世界只善待自己。

 

她希望这样能使她快乐一些。

 

希斯特里利亚终于明白尤弥尔肆无忌惮的言行是因何而起了,她小声反驳:“可你也没有更快乐一点啊。”

 

尤弥尔喝的上了头,脸颊不红耳根红,眼睛却还一片清明,难以分辨是几分醉意:“你怎么知道没有?”

 

“因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烂好人。”

 

尤弥尔哈哈大笑:“评价真高,希斯特里亚果然最好了。”她不忘补上口头禅:“乘父亲不在家,请明天就跟我去结婚吧。”

 

屋中弥漫的酒气似乎也麻痹了希斯特里亚的大脑,她莫名其妙冒出一句:“为什么总说要和我结婚?我们是姐妹啊。”

 

她说出去,当即便后悔了。

 

希斯特里亚觉得自己很蠢,不过一句玩笑话,又不是真的要结婚,她上纲上线倒显得无趣——她宁愿尤弥尔理解为无趣,至少强过欲盖弥彰。

 

尤弥尔果然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。

 

“又不是真的……”她果然这样开口。

 

“又不是真的姐妹。”

 

像是没有看见希斯特里亚瞬间的怔愣,尤弥尔用指尖摸索着手中半空酒瓶的瓶面,她若无其事的说道:“你忘了吗?我们没有血缘关系。”

 

11

 

在父亲书房里看到芙丽达的照片是场意外。

 

妻儿去世后,父亲命令佣人把所有照片都撤换成下来,目的是不想触景生情。他又不屑于同希斯特里亚和尤弥尔合影,所以家中里里外外看不见一张全家福。

 

或许时间冲淡了失去至亲的悲伤,父亲又偶尔翻出老相片缅怀,有一次他忘了收起来,就这么摆在书桌上,于是被希斯特里亚碰巧看到。

 

一家七口挤在小小的相框中,神情端庄肃穆,这种流水线似的微笑很难看出温馨幸福,但高贵的一目了然。

 

异于寻常人家的那种高贵,很容易叫人联想到金钱权力。因为没有巨大财富和滔天权势的普通人,压根用不着如此惺惺作态。

 

希斯特利亚一眼就认出了最中间的黑发少女。

 

芙丽达很早便出现在希斯特利亚的生命中,在罗德尚未开始寻找她之前,在她仍然是赫里斯塔的时候。

 

芙丽达会在校门口等她放学,给她买巧克力和小面包,还会温声细语的同她聊天。

 

希斯特利亚并不怕她,因为觉得她不是怀揣恶意的歹人,倒更像自己脑海中凭空虚构出来的守护神。

 

她和灰蒙蒙的尘世格格不入,仿佛温柔凝聚而成的实体,是从云端踏着圣光降临的,以至于她人间蒸发很久后,依然会在希斯特里亚的回忆深处频频闪烁。

 

无数形单影只的黄昏里,希斯特里亚在走过千百次的道路上回头,想寻找那个火焰般明亮温暖的身影,想问问她到底是谁,可天地间暮色四合,只余冷冰冰的红,点燃她生命的火光则永久熄灭了。

 

原来芙丽达死了。

 

浑浑噩噩走出书房,希斯特里亚犹豫着是否该去找尤弥尔。

 

那晚尤弥尔似醉非醉,说了些胡话,酒醒后也依然记得。像是为了澄清些什么,她近来有些疏远希斯特里亚,不再笑吟吟的提起结婚,也不再动辄搂着她,开口闭口喊“我的希斯特里亚。”。

 

现在去找她,的确不是个好时机。

 

可希斯特里亚就是想见她。

 

今天没出太阳,云霭堆积在灰白的天空之上,厚厚一层。尤弥尔不出所料,是在花园吊椅上看书,她惬意的躺在正中央,没有要为希斯特里亚让位置的意思,只是问她:“怎么了?”

 

“芙丽达就是小时候接近我的大姐姐。”

 

尤弥尔沉默半晌,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。

 

希斯特里亚随后扑上来。

 

她身形娇小,即便坐到尤弥尔腿上也没多少重量,双臂在腰上锁紧,希斯特里亚依恋的躲入她怀中。

 

尤弥尔措不及防,只觉得诡异到了极点。下意思想要推开她,思忖片刻,还是收回手来,听她略带哭腔的问:“为什么我同父异母的姐姐要来找我呢?”

 

尤弥尔无声叹了口气。

 

因为在乎你吧。

 

12

 

芙丽达不光问过希斯特里亚来世,还问过她今生。

 

她问当年的赫里斯塔,今生想成为怎样的人?得到的回答是:“我想成为姐姐这样的人。”

 

赫里斯塔根本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,只知道她的好。她也根本不想成为芙丽达,那年她十岁,她只想死去。

 

不是心情低落时的无病呻吟,而是权衡利弊后得出的最优解。

 

赫里斯塔死了,同学们就不必天天看到她那张惹人生厌的脸,母亲也不用鼓起杀人的勇气,真挥刀见血,她成全了别人,又解脱了自己,结局皆大欢喜。

 

是芙丽达告诉她,她谁也不用成为,做自己就好。

 

后来尤弥尔又对她说了一遍,她仍然似懂非懂。

 

究竟要做哪个自己,才是真实的自己?又该怎么去活,才是为自己而活?

 

赫里斯塔想了很多年。

 

直到今时今日她才想通,真实她不是赫里斯塔,也不是希斯特里亚。而是站在高楼上,阻止她一跃而下的求生欲,是给尤弥尔戴上戒指时,心头不能自抑的快乐,是直面内心,向万丈悬崖迈出去的那只脚,是她终于坦然接受爱与不爱,不再耿耿于怀。

 

生下她的父母痛恨她,因为她是不堪岁月里遗留下的野种,时刻提醒着他们的年少不仅无知,还愚蠢至极。同学们憎恶她,因为她生长在潮湿阴暗的角落,无人庇佑,又懦弱胆怯,自然人尽可欺。

 

可总有人在乎她,幼年时背后如影随形的身影,欲言又止的嘴唇和溢出温柔的眼眸,她的亲生姐姐爱着她,所以千里迢迢来找寻她。

 

她垂涎冰凉海水中的一道光,光便不声不响的笼罩她。

 

命运亏欠她,却不曾放弃她。

 

是她不愿拨开云雾,囫囵至今,才发现她原来不是想留住光,而是想跟它走。

 

13

 

尤弥尔第一次见到希斯特里亚,她站在光华璀璨的艳阳下,稚气面庞上写满了孤独,是那种离别也不知该不舍什么,前行也不知将去往何方的孤独。

 

有那么一瞬间,尤弥尔仿佛看到了五年前的她自己,是必须依附别人才能存活的寄生植物,献祭灵魂换取养分,一边生长一边枯萎。

 

尤弥尔暗自希望她改变主意,能掉头就跑。可还是眼睁睁看着她坐到自己身边来,保镖轻轻关上门的刹那,光线暗下来,是由阳转阴,冷气森然的炼狱中又多了一缕游魂。

 

尤弥尔无奈的闭上眼,才想起自身难保。

 

她本来不准备管她,冥冥之中却生出恻隐之心。看她行尸走肉般上学放学,在佣人面前都唯唯诺诺,累到睁不开眼也会强打精神,还要在日记本中写下幸福。尤弥尔做不到视而不见。

 

希斯特里亚病的太重,几乎要从根开始腐烂,尤弥尔只能试图让她看清现实。

 

现实就是,她的母亲不会后悔离开她,父亲只是为了利用她。他们谁都不值得她披肝沥胆。

 

“所以说,就当不辜负芙丽达,你也稍微为自己考虑一下吧。”尤弥尔懒散的倚靠到吊椅的一侧,希斯特里亚过于霸道,把她挤的要无容身之地。

 

此时金发小姑娘盘踞着较为宽敞的一块地,细白的小腿在风中晃啊晃。她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道:“尤弥尔,以前你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人,我说不知道,其实是骗你的。我喜欢善良的人。”

 

尤弥尔不明所以,但也迁就她转换话题:“善良的人不多见,你可能遇不到。”

 

“我遇到了。”希斯特里亚说:“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。”

 

尤弥尔惊愕住。

 

阴天灰蒙蒙的色调像极了大雨将至,少女的眼中仿佛也起了雾,她风轻云淡的笑着,天真又柔弱,却给人一种类似悲伤的错觉,好似下一秒眨眼,就会淌下泪滴。

 

雨水一般。

 

希斯特里亚握住她的手,竟然会这个寻常的动作中体会到圆满。

 

好像她早该如此,好像她已经等了很多年。

 

“虽然这很不可思议,但只要跟你在一起,不管要面对怎样的世界,我都不会害怕。”

 

包括爱你,包括承认爱你。

 

何况你也爱着我,不是吗。

 

14

 

海水褪去后,希斯特里亚落在空旷的原野。

 

预感是轮回之地,在此分离,又在此重逢。

 

残阳转瞬化为旭日,铅灰色苍穹浮现出金色裂缝,她回首窥见天光。

 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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